第 1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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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的h城,已经初现盛夏的端倪,午后院子里的水泥地被太阳晒得直发白。曲玲玲看着难受,起身打了盆凉津津的井水“哗”地全倒上了地面。一瞬间周围就泛起了刺啦刺啦的声音,蒸腾起来的热气直冲人脑子。

曲玲玲内心啧了声,这哪是初夏啊,分明直赶上七八月份的晌午。今年入夏入得突然,闷沉沉的热天儿又赶上入梅,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耐不住有些烦躁,更何况曲玲玲这种娇气性子。

曲玲玲那个肚子里没几滴墨,成天只知道捧着油肚的老爹曲中泉,也算是踩了狗屎运,靠着养猪早早发了家。曲玲玲从小就被养成了骄矜的性子,说话做事惯是霸道,邻里私下也暗暗抱怨,奈何曲中泉只当没听到,咧着黑牙笑笑,仍旧是照着公主的养法来疼。

读书时别的娃儿穿着上头阿哥阿姊的补丁旧衣服哼哧哼哧啃着铝饭盒里的白饭时,曲玲玲扎着俩羊角小辫被阿姆一口一口地用小银匙喂着李兰淑刚炒出锅的热菜。别的小孩儿流着哈喇子哭着闹着要一件的确良假领的时,曲玲玲隔天儿换一件的确良碎花裙。镇上人还没瞧见过的稀罕玩意儿,在曲玲玲眼里早就是不新潮的过时货。

过去镇上人摇着蒲扇议论起曲家那位姑娘,都是皱着鼻子笑称一句女版“京官大老爷”。想当年,他们的娃儿,哪个没在这个街头小霸王手下任个“一官半职”的。在还价这件事上,小镇上唯一一家商业城里的小贩没一个在她手里讨着过甜头,每当曲玲玲进了商业城,大伙儿心里都念叨着这菩萨可千万别看中了自家摊子。

这样风风火火的热辣性子总算在去年高考成绩出榜后熄了火。曲玲玲的性子折射到志愿填报上就是钻牛角尖,一门心思只想进上海那所东华纺织工学院的成衣设计专业,决不服从调剂,曲中泉和李兰淑劝破了嗓子也不见她松动一分。

果不其然,结果出来后差了3分。这件事让曲玲玲很是消沉了一阵,那段时间的饭桌上曲中泉也不敢开玩笑了,抽个烟也得偷摸着跑去墙角跟;七岁的曲小康放了学也不敢嚷嚷着看电视,只能灰溜溜进房间一个人玩橡皮擦大战;李兰淑做饭也不太哼曲儿了,就怕女儿伤春悲秋。这段苦日子直到过了年才算消停了一些。

曲玲玲进门把绿绒布窗帘拉实了,又拉着了屋里的白炽灯泡,总算是觉得外头的热气淡了一分,刚坐下剥了没几颗蚕豆,大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匡叽一声撞上墙面,橘灿灿的阳光撒得满屋都是。

曲小康挂着热汗冲到红木八仙桌前,把曲玲玲刚晾凉的麦乳精咕嘟咕嘟喝了大半茶缸。

重重把搪瓷茶缸放在桌上,“姐,我今儿跳绳赢过赵国荣他们啦!可热死我了!”

曲玲玲咬牙忍住把曲小康扔出门外的冲动,默默把剩下的麦乳精端回了自己房间。

曲小康敞着嗓门自顾自在堂屋里说话,又兜头脱下了那件脏兮兮的海魂蓝条衫,脖子上的红领巾还歪歪的挂着,黑胖的肚子被太阳一照也是汗津津的发亮。

赵国荣是隔壁赵新富的小儿子,和曲小康同岁,如今又同班,从小就被李兰淑和赵国荣他妈孙纪莲明着暗着互相对比。两人从小就不对付,如今又都喜欢上了隔壁街道的唐佳佳,战斗由此升级,只要哪一方面赢过了赵国荣,曲小康总会像今天这般炫耀一番。

重新在桌边坐下,曲玲玲剥蚕豆的空隙抬眼瞥了他一眼,觉得他活像个热腾腾的红糖馒头,秀气的眉毛不自觉地皱了皱,垂眼又看到他满手的毛,这回是真忍不住了,语气都带了些嫌弃:“你这是又摸翠花了?”

翠花是之前在曲家帮工的阿姆留下的三花猫,上个月阿姆辞工回了老家,带不走的翠花就理所应当地归在了曲玲玲地麾下。最近这天热得让人猝不及防,翠花也是,掉毛掉得活像颗蒲公英。

曲玲玲把曲小康提溜到院子里的露天水龙头旁:“赶紧洗洗,一会妈该看到了,骂你我无所谓,翠花是无辜的。”

曲小康早就习惯了他的家庭地位,就着湿漉漉的手又抹了把脸,鬼头鬼脑又凑到曲玲玲身前:“姐,今儿老师夸我课文念的好来着,姐,这天儿好热啊。”

解下头绳又把马尾重新束了一遍,就着自来水冲了冲胳膊,感受到了一片凉意,曲小康撒娇讨好的方式八百年没变了,曲玲玲再蠢都能听出来:“想干什么?摸了我的猫我还没收你钱,反倒想来讹我了?”

“念课文可费嗓子了,姐你一会儿出门给我买个冰棍儿成不?北冰洋汽水儿也成啊”曲小康把俩小黑爪子往胸前一放,黑黝黝的圆脸上两颗黑亮亮的眼珠子扑闪扑闪。

这装可怜的方式也是八百年没变了。

曲玲玲甩了甩手上的水,拿起一旁的麻布帕子擦了擦,轻飘飘道:“时间还早,看你表现喽。”

“姐,你看你想要什么服务?你看翠花需要什么服务?一条龙那种!我都可以!”

曲玲玲:“……”

正在喝水的翠花“……”

时间确实还早,曲玲玲回了房,拿出柜子里的灰蓝色麻料圆领衫又犯了愁。这衬衫是对面街道萧家奶奶的,小时候曲玲玲皮的很,就爱领着一帮鼻涕虫去摘萧家院子里的李子。一群瓜娃子看着黑脸的萧业衡不敢上前,往往最后是萧家奶奶把他们喊进院子,一人分配两枚洗净的红心李。

萧业衡是萧家奶奶的孙子,比她大了三岁。在曲玲玲的记忆里他从不跟他们这群小屁孩玩儿,往往都是他一个人在河边钓着龙虾,或者一个人在院子里握着铅笔和橡皮擦写写画画。

如今萧家搬去了大城市,老人家念旧仍留在这小镇上,一个帮佣方阿姆照料着她的生活。

这衣服缩改原来也不是曲玲玲的活计,只是上回买菜恰好碰上方阿姆去成衣店询问,想到老人家这么多年的李子和拮据的性子,曲玲玲一拍胸脯揽下了这个任务。

衣服的衣长肩宽和胸宽都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领口委实大了些,也不知道这裁缝怎么划的布料,前胸的布料直直往外突了一截,简直就没法穿。估计应该是方阿姆自己动手做的衣服,没经验又舍不得扔,自己又不会修改只好眼巴巴跑去成衣店问。

明明是件再简单不过的衣服,奈何修改起来却犯了难。若是拆了重做,把往外突的布料捋平了,前襟的凹陷的领子就对上了后裾肩膀的位置。若是裁掉前襟的上面一小部分,那么衣服势必会变短。总之怎么改都不好。最好的方法就是用线给领口收针,把布料像百叶窗那样一折再放到缝纫机上一踩似乎是最简便的方法。但是……

太丑。曲玲玲的审美让她无法这么草率的完成一件衣服改良。

对着衣服又想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好的办法。外头传来了“浪奔浪流”的歌声,曲小康准时开始他的追剧生活。收起衣服开门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曲玲玲觉得是时候出门了,往李兰淑的抽屉了掏了几张毛票子,又取了墙上的挎篮,她在曲小康期待的眼神中出了门。

拐过巷子口的时候正好遇上了跳舞回来的李兰淑,这几年兴起了跳舞,年轻人都往舞厅里混,会跳一手好的霹雳舞更是能引来好多小姑娘的倾慕。作为曾经文艺兵里的门面之一,李兰淑更是首当其冲地赶这趟潮流。

碰见女儿,李兰淑停下了嘴里哼的调调,也知道这时间出门是去做什么:“阿囡,快去快回,买点蘑菇回家,妈给你煲汤喝,老曲不在家,菜得做好点儿。”

曲玲玲点点头,脚下不停却不忘告诉她:“妈,昨天孙阿姨家送来的蚕豆我下午得空剥好了,放厨房了,你回去先做那个!”两人距离越来越大,曲玲玲把嗓门吊得越来越高,也不听李兰淑回了什么,一门心思蹦着菜市场去了。

挑了一小袋李兰淑要的蘑菇,曲玲玲又拐去肉摊想买个一斤半的排骨。

“娃儿,这段时间肉贵”,圆脸的肉摊摊主手起刀落,砍断了一小排肋条骨,脸上的肥肉跟着颤了颤,“排骨涨到了一块三毛一斤了哟”。

曲玲玲本想好好施展施展自己的嘴皮子功夫,但想到一会儿卖冰棍的小卖铺要收摊儿,转而又想到曲小康那个狗赖的性子,她按捺住了和肉摊摊主讨价还价的欲望,肉疼着付了钱。撩了撩垂在脖子上的马尾,反正曲中泉就是卖猪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点肉疼又马上消散在了空中,转身潇潇洒洒地走了。

肉摊摊主内心:“??这不对吧,为了防这小魔头还价太狠,我还说贵了两毛呢!”

其他摊主内心:“就这?就这?”

在菜市场难免遇到几个七大姑八大姨,曲玲玲躲不过,难免聊上几句。好不容易到了小卖铺,老板却说月份太早,冰棍还没进货。无奈只好挑了一支北冰洋橘子汽水,想了想觉得自己太亏,又给自己挑了盒奶糖,这才匆匆回了家。

回家后又是一阵忙,饭间还听到了曲小康绳斗赵国荣的完整版。

饭后曲玲玲照例给翠花拌了鱼食,顺道在院子里走了走消食,脑子里想着衣领修改的事儿。

进屋时已经八点过了,半导体收音机里的女声几乎被刺啦刺啦的杂音盖住,李兰淑已经洗了碗,在桌边细细涂她新买的新买的雪花膏,浓郁的香气散得满屋都是。

曲玲玲自小就闻不惯这些脂粉的味道,拒绝了李兰淑热情的邀请,忙不迭闪身回了房。旋开桌上的台灯,把散乱的针线一一归总好,转头看到满是使用痕迹的铁皮铅笔盒,心里又控制不住涌起来一股闷闷的情绪,虽然没有了刚得知结果时的难过和沮丧,但还是让曲玲玲眼眶泛酸。

当初知道自己和心仪的学校和专业只差3分的时候,曲玲玲这种高傲自信的性子虽然在别人面前仍旧这么个样,但是独自到了夜晚,抱着粉绒兔子哭湿了三四张枕巾。

如今近乎半年过去了,强烈的情绪已经淡化了,曲玲玲有时候想,这无聊平淡的生活也不错,可是每当思绪触及服装设计,甚至于逛街多看两眼成衣店,都会让她涌起内心的不甘。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方阿姆拿着衣服跟她唠嗑的时候,她会头脑发热主动揽下这个任务。

曲玲玲草草洗漱熄了灯,躺在床上睁着眼毫无半点睡意,窗外的翠花似乎又找隔壁的阿黄吵了架,阿黄的狗叫声透出几分怂气,看来又是翠花赢了。

曲玲玲翻了个身,这毫无悬念的猫狗战争,就好像她如今的生活一样,一成不变。

“哎!”她突然把被子拉过头顶,声音透过被子变得闷闷的,“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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